路那/在船沉了之前──讀騎士丕特二世《吃過皇家飯不能不破案》

讀騎士丕特二世《吃過皇家飯不能不破案》,很難不對小說中躍動的敘事留下深刻的印象。無論是人物的塑造、言詞的交鋒,乃至於場景的切換,都在保留了小說的敘事質地下,營造出強烈的畫面感。在如此富有戲劇感的書寫下,令人不由得將之與香港警匪片傳統相互連結──儘管在載體上兩者有顯著的不同,一為戲劇,一為小說,但其描繪的群體確然是一致的。 說起來,在華語創作的地理範疇內,香港大約也是對此主題著力最深也是最細緻的。

從1950年代開始,香港便已有了警探辦案類型的電影《九九九命案》系列;到1970年代,更是發展出「警匪片」──從一線警察辦案的喜怒哀樂,到臥底探員的悲歡離合。1980年代,除了繼續發展對角色的刻劃外,華麗的動作場面也同樣地令人難以忘懷。1985年成龍的《警察故事》便是此時期的代表作品。進入90年代後,香港警匪片的敘事已臻成熟,也廣為觀眾所喜愛。2002年的《無間道》系列,則堪稱類型內令人印象深刻的劃時代作品。「你話三年,三年之後又三年,三年之後又三年,十年都嚟緊頭喇老細!」遂成了一代人的共同密碼。在雙向臥底的情節下,「警隊」與「黑幫」之間的差異似乎越發的細微,其背後反射出的,是對國家公權力運作原則的幽微質疑。 

從破案專家,到維護正義的英雄,再到臥底探員對自我身分的認同混淆,香港警匪片所描繪的,不僅是一個又一個的犯罪/偵查故事,更是香港人對社會價值、公權力乃至於自我認同的感覺結構。由這樣的脈絡出發,便不難理解2014年陳浩基的《13.67》為何以某種編年史的概念不斷地往前追溯。在「借來的時間、借來的地方」生活著的人們,他們對公理與正義的價值判斷,也會是「借來的」嗎? 吃過皇家飯不能不破案 13.67 《吃過皇家飯不能不破案》可以說是對上述這個問題的一個回答。在經歷了一段時間的演變後,「皇家飯」從犯人餐轉變為公務員的代稱,類同於台灣的「鐵飯碗」。

這類工作不太可能賺大錢,但勝在穩定。「皇家」二字的意涵,也更令人想到公務員最重要的守則,即是「效忠於政府」。然而,在改朝換代尚未實現,卻必然發生的時刻,這個「效忠於政府」便顯得曖昧了起來。如果只是單純的國內政權交接,政府本身的政體並未有多大的更改,如台灣的政黨輪替,此事相對來說便較為平常。然而,當政體本身即有劇烈的變動,如港英政府轉交給特區政府,由立憲君主制轉換到黨國體制,事情便顯不再尋常。國體的轉換,不僅是主事者的更迭,更是一整套價值體系的替換。

這正是被暱稱為「皇家飯」的主角黃家達所面臨的困境。在舊有體制中,他本就不是備受賞識的人物,但在新的體制中,他的存在甚至更顯刺眼。「十功不能補一過」的警告,無比簡潔地指出了香港警方對於犯罪事件的「態度」之轉變。如果說「皇家」還能十功抵一過,那麼「公家」便是不犯錯比立功更重要。 警隊態度的轉變,使得原本應是查案助力的團體,反倒成了查案的阻力。在這樣的轉變下,升職不遂,不願他去,又執意頂著壓力查案的黃家達,原本應直接成為某種帶著悲劇色彩的孤鳥型冷硬派警探。

然而作者騎士匹特二世卻不作如是想。他沒有將黃家達上升到獨一無二的英雄,反倒是配給他一個同樣在公務體系中鬱鬱不得志的安樂椅偵探,以及一同出生入死、忠誠無匹的警員同僚。在嫻熟體制者的操作下,公務體系的顢頇,反倒成了黃家達的偵查先鋒。三不五時,他更讓香港美食在字裡行間現身,撫慰著對當下情狀或忿忿不平或絕望感嘆的角色與讀者。 在移交25年後的今日,伴隨著政體再度大幅地改動,香港也再次迎來了又一波外移的浪潮。在2022年的此刻,回望1994年即將移交的過往,其間的雷同相似得令人心驚。與25年前一樣的是,有許多人離開,也有許多人留下。

對於這些留下的人而言,黃家達的困境,某種程度上也同樣可被視為他們的困境。那麼,騎士丕特二世替黃家達設想的「解方」,是不是也能被視為他們的解方?那是對公務體系的嫻熟,是對既有信念的堅持與信任,也是對正義與公理不間斷的追求。 然而,這些畢竟不是萬靈丹。於是,小說中沒有偵破的案件也就饒富意義了起來──在故事的末尾,仍有未知的謎題,這是相當不合「推理小說傳統」的寫作方式。但在「十功不能抵一過」的世界中,那或許是再常規也不過的。這個未偵破的案件,是本書身為推理小說的一個「汙點」,但卻是它通向真實世界的、一個再重要不過的節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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